第4章

宋世樵跟着老树德来到吴海良和姨娘张仪美的椒弥轩。吴海良倒是通的享受，整个屋子里的陈设装饰竟像是一处神仙洞府。

木雕的椅子正对着门口，用金丝竹编的屏风做阻隔。阳光被细密的竹网分散，柔和的日光充满了整个房间。明代古董桌上陈设着熟透的木瓜，发出瓜果的香甜气味叫人心醉。

吴海良翘着二郎腿斜靠在椅子上，手里拿着报纸。旁边坐着的应该就是他那个怀着身孕的小妾张仪美，她可真是个美人，怪不得吴海良金屋藏娇这么宠爱她。

张仪美与富贵的老夫人梅宜珍完全不同，她身体修长，肤若凝脂。也许是妇人怀孕的缘故，本来纤瘦的她现在更多了几分妩媚。她面庞红润，发际线上长了很多细小的容貌，让整个人增添了一份朦胧感，像一个仙气飘飘的神女。

老树德领着宋世樵隔着屏风给吴海亮请安：“老爷，杀猪匠已经到了。就是老宋的儿子，现在是单独出来做活。”

张仪美看到下人来找老爷说事，本想到卧室回避，但吴海良拉住他：“说了多少回了，下人来回话你不用避着，家里的事你也学着管管。再说你现在身上不方便，就别左右折腾了。”

吴海良对张仪美说话的口气表面上是责怪，却十分温柔。这与他跟梅宜珍说话的态度比起来，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
宋世樵歪着头使劲往屏风里面打量，老树德马上用手肘拐了拐他的腰，要他站直。其实屏风后的主人早就看清了宋世樵的小动作。

“你就是老宋的儿子啊，你爹让你一个人来，想必手艺不错啦。”屏风后突然传出声音来，吓了宋世樵一跳。

“老爷怎么知道我爹？”

老树德要被这个傻小子气死了，马上瞪宋世樵一眼，拱手回答道：“老爷，这小子第一次独自出来做事，没回过话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，别跟他一般见识”

吴海良没有搭理老树德：“你爹的手艺我见识过，虽说是杀猪匠，可在像我们这样家族里干好这活可不简单哪。你除了杀猪，还要帮厨房跑腿，叫你去买东西买得了吗？”

宋世樵觉得吴海良小瞧了他：“老爷，这些活我原先都做过，不在话下。”他还用了一个平时不常用得词语，想要抬一抬自己在吴海良心里得身价。

吴海良从屏风后走出来，交代宋世樵：“我家的规矩你肯定听你爹说过。在外头杀完猪进府来，一定要洗干净。本就是为了小少爷周岁才雇的你，现在我们吴家又要添儿子了，千万别把外面的脏东西带进来。”

“是，老爷。我一定给您把猪肉收拾的干干净净。”

吴海良大吃一惊，看着宋世樵说不出话，挥挥手让宋世樵出去了。

老树德心里打鼓，这小子太笨了：“你是真听不懂啊。刚刚老爷说的是你，怕你把血带进来，不吉利。”

当天中午，宋世樵就到厨房去帮忙了。厨房的老方是个做淮扬菜的老师傅，刀工一绝。因为年轻时凉水碰多了，到老了手劲不够，砍骨头成了大问题。偏偏府里接连请了好几个人，老方都不满意。

宋世樵刚到厨房，问了今天的菜单子，自顾自地就把肉切好了。厨房里打杂的下人对他议论纷纷，老方来了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他。

宋世樵砍好排骨以后，转身就问：“还有什么都拿来吧。”

转身时他都不知道身后站着一人，听见老方突然开腔吓了他一跳：“这是你切的？家里不是杀猪的嘛，手上能干这么细的活？”

“老师傅您早，这些都是我切的，您看看行不行。”宋世樵被这师傅的从容、严格的气质震慑到，口气不自觉地认真起来。

“别叫我老师傅，我也不算老，叫老方就行了。中午吃完饭，回去睡一觉再来厨房找我。你这排骨斩的太乌涂，用不了了。”

老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，最后还挑了刺，宋世樵觉得这老师傅否定了他，接下来厨房的差事他是领不到了。

宋世樵在厨房里站着一时不知干什么还总是挡道别人的路，让他非常局促。

老方看出了他的窘迫，支他去拨柳阁送饭。

宋世樵终于有事做，拿上食盒就往里面装菜。心里暗想，这小童养媳虽然被打被骂，吃的倒还不错。

“哎呀，小哥。这不是拨柳阁的，拨柳阁不能吃这个。”一个厨房的小丫头连忙上来抢过食盒。

宋世樵看着小丫头将所有的菜拿出来，将灶旁边的热着的角瓜和一盘吊过汤的烂鱼渣。

“少奶奶就吃这些吗？”宋世樵脸上有些生气，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。

小丫头冷笑了一声，仍然在装着菜：“你刚来，这么问也不奇怪。府里就你把她当主人。”

宋世樵没有回她的话，拎着食盒就出去了。

宋世樵来到拨柳阁，发现门虚掩着。他本想上去敲门，却从门缝里看见龚大姊脱了袜子再揉脚。

龚大姊和这宅子里的女人一样，都裹了小脚。宋世樵的母亲是满族，他没见过女人裹足的样子。龚大姊的脚除了大趾，其余四个脚趾全部都被掰断，折到脚心。她双脚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，黑褐的旧疤上叠着新的伤口。脓血染在了她的袜子上，旁边还若一般人见了定会觉得恶心恐惧。

宋世樵平时见了小脚女人从未想过鞋子里面竟是这样的景象，看着龚大姊肉体上的伤痕，他自己也好像产生了疼痛的幻觉：“嘶。”

“谁？”龚大姊朝门外望去，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，连忙想把袜子穿上，奈何脚太痛，只能用缠脚布堆在脚上，不敢走上前去。

宋世樵在门口侧着身子，不敢往里看：“少奶奶，我给您送饭来了。”说罢他就将食盒放进门里，转身就跑了。

龚大姊慢慢裹好脚，穿上鞋袜走到门边去。她刚伸出手碰到食盒的时候，一直温暖的大手突然碰到了她的手指。龚大姊叫了一声，也把在门边的宋世樵吓了一跳。

两个只有一面之缘男女隔着门怯生生地说起话来。

“你怎么还没走？”龚大姊故作镇定地问。

龚大姊的镇定让宋世樵感到更加慌乱：“呃，少奶奶......我刚刚真的走了......我，我看你不方便，就想返回来给您把饭菜送到里面去。”他满脸涨红，龚大姊隔着窗纱隐约看见他的呆样，紧张的心情马上就放松了下来。

龚大姊刚刚在脑海中奢望过宋世樵能关心她，没想到竟然成真了。

“我没事，你放下吧，多谢你。”龚大姊心里泛起一阵涟漪，但只对他浅浅一笑，又低下了头。

宋世樵像一个小玩具似的，龚大姊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。他将要下台阶时，龚大姊叫他：“宋世樵，以后你能一直来给我送饭吗？”

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