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
龚大姊认认真真地品尝这碗饭，小口吃着。她虽然知道这是老方的手艺，可经了宋世樵的手，就带着宋世樵的心血。

天边星子闪闪，她终于摆下碗筷，准备洗漱睡觉。这一夜，她睡得很安稳，黑夜像是襁褓给她足够的安全感。

咚…咚…咚......龚大姊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，连忙翻起身：“谁啊？”

“老夫人叫你去迎熹堂，好多当兵的来了，快点。”一个小丫头口气非常不客气在门外答道。

“是什么事，怎么这样急？”龚大姊刚从梦中醒来，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，心里发慌得紧。

门外人却已经没了踪影。

龚大姊慌忙洗漱，时间虽然紧急，仪容上却不敢有半分敷衍，不然老夫人又该怪她丢家里的脸面，省不了一顿打骂。

星星还没有隐去，天空只在细微晨光中显出深蓝颜色。龚大姊没有灯笼，只能依着石子路和房子的外墙往前走。

她正小心翼翼地走着，突然有人使劲拉住了她的胳膊，叫她等等。那是一只男人的手，四下黑灯瞎火吓得龚大姊捂住了嘴，用另一只手使劲拍打他。

“是我，是我，少奶奶。”原来是宋世樵。龚大姊刚才被吓得几乎是倚在了宋世樵的脚边。微弱的天光只能让她看得清宋世樵的轮廓。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，不过他身上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甜味。

宋世樵一只手拉住她的右臂，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想将她托起。就在她站起来的过程中，她就好像是一只小猫依偎在他的怀里，轻轻软软的还在微微颤抖。

龚大姊感受到了身后宋世樵的力量。虽然宋世樵身上穿着又冷又硬的猪皮质围裙，但是他年轻有力的身体给了她一种奇妙的感觉。龚大姊虽然身体使不上劲，但背部像是被一层温暖细密的云托起来，让她平静地躺在月光遍撒的云床上。

她以为她会像前几次与宋世樵接触一样心脏狂跳，可这一次她也惊讶于自己的平静。

“少奶奶，您没事吧，刚刚我吓到您了，是我不好。”昏暗中，宋世樵使劲打量着龚大姊，怕因为自己的疏忽让她受伤。

“我没事，这么早，你找我做什么？”

“我见下人去拨柳阁，您没来得及吃早餐吧。您试试这双酿团，里面有豆沙可甜了。”宋世樵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包皱皱巴巴的油纸包的点心。

龚大姊想上手去取，宋世樵却又撤回了手，掏出一包火柴点亮灯里的蜡烛。蜡烛亮起来的一瞬间，照亮了这一双人的眼睛，他们彼此都在注视着对方。

宋世樵一手提着灯，一手捧着点心送到龚大姊面前：“哎哟，被我压坏了。”

龚大姊欣喜异常，脸上露出努力压抑后的笑容：“没关系。”边说着，就用手接了过去准备打开。

“哎呀，先不吃了，我得去迎熹堂。”龚大姊突然想起正事，非常着急。

“天还没亮，我给您照着，您在路上吃。”宋世樵眼里尽是温柔，期盼她能给自己一个陪她走一段路的机会。

龚大姊面露难色，手指又捻着裙子：“不了，你忙去吧。”她怕路上遇到老夫人房里的下人，又要搬弄是非。

宋世樵看出了她的难处，不得不为她着想：“那我走在你后面，我也要出府去的。”

龚大姊被他逗笑了，要是他没过出府去，这新鲜的双酿团是哪里来的。

“嗯，那多谢你。”

一路上龚大姊听着身后人的脚步声，慢慢地向前走去。心里计算着手里的双酿团要吃多久，不能太快吃完，要好好品尝味道。

宋世樵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龚大姊走路。因为裹了小脚，她的步子很小，腿也不敢抬高。昨日偶然看到了她流血的双脚，宋世樵觉得她无时无刻不在刀尖上走路。偏偏她的环境和教养要求她仪态万千，所有的不堪只能用精致的绫罗掩盖起来。

天光渐渐明朗，远远的，宋世樵便看到一队穿着新政府制服的警察把守在迎曦堂门口，屋子里还传出一阵阵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
龚大姊停下了脚步，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，两手握在一起止不住的颤抖。宋世樵此时已站在她的身侧，心疼地看着她。他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，原来老树德说的伤天害命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发生了。

龚大姊转过头去看了看宋世樵，宋世樵一瞬间竟有个冲动，想背起她逃出周围的高墙。但同时，他又手足无措，龚大姊说到底是吴府的人，她与自己之间不仅有男女之隔，还有封建制度下的身份之别。

就在宋世樵陷入悲伤时，龚大姊定了定神走向迎熹堂，她在最绝望时比他更有勇气，因为她以身无长物，也习惯了忘却自我。

龚大姊瘦弱得像一只淋过大雨得小猫，点着步子穿过由粗野男人组成的警察队伍。还没进屋，龚大姊就知道这帮新政府的人在干什么。一场钻心蚀骨的痛是在所难免了。